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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5 节 我自有无限清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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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征高高在上,以国师之尊,在生辰宴上为盛宝嘉点福泽的时候,我正被脱去外衣,按跪在漫天的寒冷中。 礼毕,他问我是否知错,冻僵的我却吐不出字来,只能伏跪着低头。 「如此卑贱,最适合你。」裴征出言羞辱,可我毫不在意。 我只想着快些回奴人库,弗明一定已经在等我了。 他说好会为我过生辰的。 1 我跪在雪地里的时...

裴征高高在上,以国师之尊,在生辰宴上为盛宝嘉点福泽的时候,我正被脱去外衣,按跪在漫天的寒冷中。

礼毕,他问我是否知错,冻僵的我却吐不出字来,只能伏跪着低头。

「如此卑贱,最适合你。」裴征出言羞辱,可我毫不在意。

我只想着快些回奴人库,弗明一定已经在等我了。

他说好会为我过生辰的。

1

我跪在雪地里的时候,并不会再感到委屈与愤怒。

因为我看透了裴征这些手段的用意。

他大概以为我会畏惧于风雪,更会羞耻于,这些经过府邸主道的人看向我的眼神。

毕竟我曾做了十五年的京中贵女,也曾在他面前趾高气扬,满身骄傲。

可我其实从小就不怕冷。

两三岁时,祖母就不怎么让我穿厚袄子过冬。

爹爹镇守边关,娘亲与哥哥陪同着,他们一年只有在述职时才会回来两次。

祖母说他们在边关吃苦,我怎能在府中锦衣玉食。

小时候的我觉得有道理。

我不能像哥哥一样陪在爹爹与娘亲身边,但我想我这么做,他们知晓了也会开心吧。

所以幼时冬天到了,意味着我的风寒期也开始了。

得了风寒,鼻子每天都是堵塞住的。

但只要不发烧,祖母也不让府医来给我开药。

她觉得小孩子生病了,熬一熬,身体才会越来越好。

确实,似乎是从八九岁开始,到冬天我就不太会生病了。

风吹一吹,雪冻一冻,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直打哆嗦。

只是这次被脱去外衣,直不隆咚跪地在冰天雪地里,到底还是撑不住。

我浑身都止不住地打摆子,到后来四肢冻僵,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刺痛。

不过要说怎么畏惧,真没有。

寒冷,毕竟是我最习惯的感知。

2

礼毕,裴征从盛家走出,浩浩荡荡的国师仪仗包围着他。

而我因为双腿僵硬,一路被拖行回国师府内。

香笼里的热气蒸腾,我看不清裴征的面容,只听见他问我是否知错了。

我点点头,冻僵的嘴唇却吐不出字来。

「哦?不会认错?」

内心有些焦急的我,跪在地上艰难地吐出些呜喃的声响,妄图说出清晰的话。

裴征轻笑了一声:「这样的卑贱姿态,盛大小姐做起来甚是合适。」

「啧,我又忘了,你哪是什么盛大小姐,你只是一介罪奴。」

我伏跪着,并不在意他的这些羞辱,只想着他开心了,是不是可以早些让我回奴人库。

因为弗明一定已经在等着我,而我不想让他久等。

我们一早就做好了约定的。

去年今日我及芨,今年今日,他来为我补一场簪礼。

3

可再如何心焦,此刻我也能静静跪着,等着裴征气消,不敢多言语。

他这次的气来得莫名其妙。

最先是在十个国师府的罪奴中,单单问了我是否要去盛府嫡女的生辰宴。

我自然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,只说但凭吩咐。

裴征一句:「本座在问你,而不是让你听吩咐。」

便让我下去领罚。

这一年以来,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,我已经数不清了。

犹记得第一次时,还会据理力争。

那时候的我,带着过往的天真,以为只要讲清楚了,便不用受罚了。

可是裴征在我的一声声辩解中,加重了刑罚。

他说:「奴要有奴的样子。」

然后让翠瑶在府门前掌我的嘴。

我被按着下跪,每一个耳光落下,他便要我磕一个头,喊一声贱奴知错。

下跪、磕头还能强迫我,我不愿喊,他们又能奈我何呢?

现在回想起来,我已不能准确判断那时候的自己,在坚持什么。

或许是因为心中还带着过往十五年,被地位供出的京中贵族的骄傲。

也或许是我不愿放下,我曾倾慕、敬佩过的书中伟人的风骨

又可能,是我不愿意在裴征面前,在这些曾经的奴仆面前,丢了自尊···

我的脸被扇出血痕,膝盖磨破,仍不愿屈服。

翠瑶挥下一个又一个的巴掌,眼神从一开始的快意到后来带了难堪。

她揉了揉手,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裴征,发狠地说道:「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吗?」

「好啊!」随即她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,「给我把她的衣裳剥了!一介贱奴,也配自恃清高!」

我难以置信地抬头。

翠瑶笑得畅快,而一旁的裴征只是冷漠地注视着。

奴人库落贱籍的那一天,原有的

姓氏被剥夺,我只能拥有一个名。

我给自己取名元新。

希望自己从此,一元复始,万象更新。

我以为,从前的地位被推翻,自上层阶级高高跌落——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惨的境遇了。

而在这样的境地里,我仍然想着重新出发,那也再没什么可以打倒我的。

可是当衣裳在撕扯中被剥落。

我在惶惶白日下,死死挣扎着捂住前胸,赤裸的上身现于人前。

仍然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碎裂了。

在他们上前控住我的手,将要拉开的时候,我终于喊出了第一声:「贱奴知错。」。

决绝坚持的尊严,终是败于羞耻面前。

4

其实一开始抗争时,我真正在想的到底什么呢?

在心底隐秘的深处,我在想裴征会心软的,他不会真的让我落入那样的境地。

不会的,不会真的发生。

我错了。

没人会为我心软,一如他们都不爱我。

那一次的惩处后,我明白了这一点,之后就再也不曾心存侥幸过。

因此后来的一年中,这样的事情虽然有很多,但我不会抗拒挣扎了。

没有谁会心疼我,没有人会来保护我。

可我自己要爱自己,我要保全我自己。

在「活着」、「健康地活着」、「四肢健全地活着」面前,自恃身份的尊严感、生而为人的羞耻感,都可以为之退让。

当我真正开始摒弃世俗的教条、不惧世人的眼光时,我开始变得无坚不摧。

5

所以这一次,只是单单脱掉外衣,跪于盛府主道外,对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。

裴征大概忘了,在初夏的筵席上,他曾让我以奴婢的身份侍客。

那时陈府的二公子见到我,大为吃惊,出言与裴征讲到:

「这毕竟也曾是盛府小姐,如今这般是否不妥?不如换个奴婢吧。」

我知道陈府的二公子曾对我有些许喜欢,但那也只是我获罪之前的事情了。

没想到此刻他还愿意为我出言。

只是我受过教训,知晓主人们说话的时候,奴是不能插嘴的,所以我只是静跪在旁边,头也不曾抬起。

裴征的言语间略带冷意:「可是这贱奴说了些什么话?竟引得二公子同情了。」

陈二公子似乎察觉到了裴征的不悦,连忙道:「

并未并未,是某失言了!」

我不声不响,内心毫无波澜地听着一切。

既不为之前陈二说的话而感动,也不为他此刻的躲避心寒。

只闻裴征轻笑一声:「二公子客气了,怎会是你的问题。定是这奴伺候的还不够用心。」

陈二讪讪一笑,不敢再搭话。

裴征却不依不饶:「那便让这贱奴来逗逗乐吧,喏,就绕着这筵席爬上一圈,学学犬叫,博大家一笑好了。」

场面陡然肃静。

我没有丝毫犹豫,跪着便开始爬行,边爬边叫。

我怕我但凡多停留一秒,裴征便会加重刑罚,这亏我之前已经吃过了。

绕行完一周后,我也没有抬头看一眼,只静静跪着。

裴征挑不出错,便只能揭过了。

像这样的侮辱的手段我都经受过来了,现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?

6

只是我可以忍受在黑暗中行走,但心中仍然会抱有期望。

今夜和弗明约好的簪礼,就是其一。

关于这场簪礼,其实我们想要的,只是在每日的罪奴劳作中,有一点点关于幸福的仪式感。

不需要华丽的服饰,但我们会换上浆洗且日晒过的干净的衣裳。

不需要明媚的日光,但会期待一下寂静深夜里的月亮。

当然没有也无妨。

我们也不需要宾客盈门,此番天地,二人足矣。

然后弗明会见证我又一岁的成长,我会告诉弗明,离刑满又近了一年。

可是裴征残忍地打破了我的期望。

7

他从高位走下,手指捻起我的脸,「实是无趣。」

是终于对这样折磨我感到没有意思了吗?

我面无表情,低眉顺目。

裴征的指腹温热,贴在我冻僵的脸上,却带来丝丝刺痛。

「仅剩这张脸,还有些姿色。」他说着,指尖用力撇开了我的脸,吐出的话字字冰凉:「今夜侍寝吧。」

这瞬间,我一片茫然。惯性地忘却了规矩,抬眼看向裴征。

只见他面色如常,仿佛在说一件再随意不过的事。

我却是顷刻间如坠冰窟。

奴人库中,皆是贱籍奴隶。

有些是如我这般获罪为奴,有些是奴隶产子,生而为奴。

但只要是奴,便没有人权。

经由各府领去后

,生死皆不由己。

打骂、苦力、泄欲···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
我低下头,双手紧紧攥起。

汹涌的情绪在脑海中声声质问:

「凭什么?凭什么我要遭受这些?

反抗啊!去抗争啊!怕什么!

大不了一死又如何?!」

可理智有在拼命压抑这些翻滚而出的怒恨:

「再忍耐一下啊,没什么是过不去的。

只有两年了,还有两年便可自由了。

不要因一时冲动而让过往的蛰伏都失去意义啊。」

可是···两年啊,我还要忍耐多少事情?

我感受到了嘴里的血腥味。

我低下头颅。

模糊的视线中,有一滴水打湿了裙面,我慌忙抬手遮住。

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:「是。」

8

历史似乎总在重蹈覆辙,悲惨的人会一遍遍在相同的时间,经历同样绝望吗?

去年的十一月,我知晓二十天后的自己不会再有及笄礼。

最差的结果,大概就是被送到乡下庄子里自生自灭,或者是贬为庶人,不再被过问。

可是,就在我以为这般已经是最难过的结局时,总会有更差的境况出现。

我听见阿母对着父亲说道:「但对外只能说,是这孩子的父母当初故意掉包,才导致宝嘉在外流落近十五年。」

鬓发双白的父亲沉默着,良久才出声:「这孩子已经替宝嘉档了十五年的灾祸,如何教她再背负这些啊?」

我缩在祠堂高台下的帘布后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
我看不见母亲是什么神色,只知道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,一如既往冷静、自持、稳重。

她说:「如何叫挡祸?」

「她一个战乱中的孤儿,能替代宝嘉在将军府好吃好喝至今,已经是天大的恩赐。」

「如今到她还报的时候了。」

「更何况,若教人知晓,我们是有意用别的孩子代替宝嘉在将军府做挡箭牌,他人要如何想我们?」

父亲的声音仍略有迟疑:「本就是我们···」

母亲一声冷哼打断了父亲未说出口的话,「那么若众人皆知晓真相,今后要让我们的宝嘉如何自处?」

「要让她堂堂公府嫡女对一个野孩子颔首感恩吗?宝嘉今后还如何许配好人家?」

「您即便不考虑公

府声誉,也该为孩子们考虑考虑!」

父亲终是不再开口。

我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
只能死死屏住呼气,咬着手掌不发出声响。

那天他们走后,我一直躲到了很晚才离开。

回到院子,没人发现我不见了这么久。

就像过往成长岁月里,每一次感到委屈,我都会躲到祠堂的垂帏下蜷缩着一样。

没人发现我不见了,没人能找到我。

我坐在床上,包裹着厚厚的被子,却仍然觉得冰冷。

9

我第一次觉得一切像做梦一般,是爹娘回来后,我得知原来我不是公府的孩子。

母亲在边关生产之后,抱错了孩子。

他们真正的嫡女被养在边关的一户农户家里。

接下去半个多月,我看着府里焕然一新,看着他们做足了准备,等着盛宝嘉从边关回来。

这让我感觉过往的十几年都像是一场梦,找不到半点真实的感觉。

第二次是我伏卧在地,听着母亲与爹爹商讨,才知道真相是如此不堪。

第三次,是及芨那日,官府来人将我带走。罪名是父母偷窃盗换婴孩之罪,子女偿之。

我扭头看见了爹爹肃穆的神色,看见了母亲冷漠的眼睛,看见哥哥偏头避过了我的呼救。

官府也好、民众也罢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说出的真相。

后来我赤身裸体站在众多罪奴之中,被推搡,被冲洗,一切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,而我求救无门。

10

时隔一年,那种恍如噩梦般的感觉又重新袭来。

嬷嬷过来教我应该如何取悦裴征时,我的思绪依然是飘忽的。

我与裴征原本有婚约,那时候的裴征只是裴国公府的世子,两家定下了娃娃亲。

后来裴国公府将要有难,祖母提前知道了这件事。

要我做一场戏,毁了这场婚约。

十二岁的我,第一次感受到祖母温声细语的教导,于是我愿意为了家族去做这个恶人。

我于宫宴上言语羞辱了裴征,激他碎了定亲玉佩。

三个月后,裴国公府获罪。

我以为我做了对的事。

但现在,报复来了。

我想起,我被分来国师府时,拼命对裴征说了事实。

裴征发狠的双眸,却如猛兽般慑人。

他说:「

你以为我会信吗?这般拙劣的说辞,你构想了多久?嗯?」

「即便真的如此,也洗不去你趋炎附势的卑劣之色。」

卑劣吗?

错了吗?

为何只有我一人错了,只有我一人受罚呢?

我尽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事,这样我的泪意才不会被人从眼里看见。

自为奴的这一年,我第一次重新着锦熏香。

裴征走进来时,只轻贱地瞟了我一眼,然后说:「没人教你,要跪着么?」

我跪下,锦缎下藏着的手掌已经用力到微微痉挛。

裴征似乎很是愉悦,像玩弄一件有趣的物件般对待我。

我顺从、克制、听之任之。

我想,过往千年的历史中,是否有人也如我一样呢?

曾落入泥淖,曾跌入深渊,在挣扎不得中绝望,在绝望中依然求生。

我看到过的。

那些历史中一笔写过的坎坷不平,寥寥几句的半生风波,都曾是他们渡过的地狱。

所以不会的,悲惨不会是循环。

总有人会挣扎而出,那么为何我不能是其中之一呢?

11

我踉跄着回到奴人库时,天色将明。

每月固定一天,罪奴需要回到奴人库听训,我正好处于月底三十这个批次。

虽然裴征要我侍寝,但结束后我不能回屋休息,仍要按照规矩在辰时前报道。

能够读书写字的奴隶,每月要交作训。

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写德行,没有写悔过。

我写了我在这一年的劳作中,认识到过往的生活有多美好,我有多感激这片故土,又有多批判西南几国的风俗。

然后我带着满身的疼痛与疲惫,回到奴人库的小间。

如果我能够昨夜归来,便能在天明之前找到时间与弗明相见,可现在已经是午后。

很快,我就要在天色彻底暗下去前,回到国师府。

我们又一次没有相见的机会了。

窗外落日作陪。

我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,通了通头发,提起烧开的水,为自己泡了一杯陈茶。

祝我生辰快乐。

祝我得偿所愿。

12

虽然侍寝后,我的惩戒少了许多,裴

征不再有意无意苛责于我。

但夜晚变得难熬,我开始睡不着觉。

奴是不能留夜的,我在完事后,通常坐于外间的榻上观月。

那是一成不变的月亮,也是每日变化的月亮。

我知道,我要耐心一点,等一等。

观月让我心静。

但裴征却在半月后开始让我留夜了。

他有时会在我耳边低喃:「你乖一点,不会让你疼的。」

不疼吗?

我在心底冷笑。

我从不怕疼。

翠瑶是众人中最先变化的,她不再对我呼来喝去,有时甚至带了点讨好的神色。

我大抵明白这种改变的来源,可我一点也不想深究。

我无意对翠瑶做什么。她也不过是一枚可怜的棋子,被人操控着,喜怒哀乐哪里能由得了她自己呢?

被狗咬了,要去找狗的主人,狗只是畜生而已。

主人受了惩戒,就会把怒气发在狗身上,狗又能好过到哪里去。

13

旧年的十二月与新年的一月,都在宛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飞速过去。

口中苦涩的避子汤药还未完全咽下,裴征已经走过来掐住了我的脸。

「想去当细作?」他摩挲着我的脸颊,轻轻开口,似是询问:「不若我纳了你。」

我心中一凉,垂了眸子掩住神色。

「理法有度,为妾者需得是良籍。」说着我跪下去,磕头道,「奴自知卑贱不可为。」

裴征似乎极不愿意我被选作为细作。

自三十年前,大乾分崩离析,诸侯各自为王,几个王国之间互派细作,已是心照不宣的事。

霖国势弱,如果不是两年前裴征力挽狂澜,或许早已国破。

这两年国君醉心于运用细作刺探。

可是要对西南几国的风俗有所了解,又最好要断文识字,且对本国忠心耿耿。

这样的人培养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

所以裴征是怎么想的,我毫不在乎,我知道我必定会入选。

14

再一次踏上黄沙道,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。

我们还需再走二十天,才出霖国边关。

然后再行半月,到达我这次的目的地——郑国。

随行的统领,一路上都不曾停下过对我们这五名细作的教授。

我年少时因孤独,在盛府

藏书楼中,年年月月观读的典籍让我了解许多事。

但这并不妨碍我如饥似渴地吸收,统领们实践总结出的真知。

读书、学习,是这十六年来我唯一获得了,便永远属于自己、不会失去的东西。

这一次的赶路比计划中的更快,我们仅用了十六天便到达了边关。

文书过本国边境后,我们便不能再这样光明正大的行路了。

我回望城墙,它一如既往地静默。

只是土地与厚厚的墙面上,暗褐色的痕迹比我上一次看时,更加深重了

15

两年前,祖母过世,恰逢郑、昌两国入侵,爹爹奉命镇守边关,一家不得归来。

我带着少年人的勇气与无畏,一路行至边关,走的便是黄沙道。

这如今看起来再平坦不过的道路,十四岁的我走了足足两个月。

我到边关时,战事已经平息。

我远远站在沙丘上,衣衫褴褛,看见的却是爹爹在替哥哥整衣衫,和我一般大的少女依偎在母亲怀里,其乐融融。

无知与冲动,让我有勇气在处理完祖母的丧事之后,独自上路;

渴望与期待,让我在一路的崎岖坎坷与世道艰难中,咬牙坚持。

我以为,在无知无畏的意气下,能够平安到达边关,我是如此幸运。

现在回首,才知道那是地狱为我刚刚打开的大门。

16

因为擅自前来边关,我受了惩戒。

但身体上的惩罚不是最难捱的,难捱的是我想问那个少女的事情,却不敢开口。

我终也是没有问出口。

爹爹与娘亲不断让我重复祖母逝去前最后的场景,我贪婪地留恋着这难得的相处时光。

然后借着祖母的事,将满腔的委屈与痛苦都流出来。

祖母临终前,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,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,喃喃道:「保家···」

我将祖母最后的保家卫国的期望,传达给了爹爹与娘亲。

却见一向冷静自持的娘亲,突然神色崩溃,爹爹也眼中泛光。

祖母是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,但她却是我最为不亲近的人。

可祖母的离世,我也仍然感受到了悲伤。

所以那时,我以为我对他们的情绪,是全然理解的。

17

在安顿完军中之事后,我们便启程回府了。



就是在与父母哥哥一同回去的路上,捡回了弗明。

他们一家皆命丧于饥荒,只剩他一人,一路颠沛。

初遇见他的时候,他在一群难民当中挣扎,苦苦求生。

再次遇见时,他想要去都城,却因为没有文书被拦在边城外,几乎饿死。

那双永不麻木、在一次次绝望中仍旧不放弃希望的眼睛,让我一下就认出了他。

所以弗明成了我在往来的一路上,唯一一次忘却了书中告诫,发了善心的人。

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,在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,依然执意行事。

但也是此时十六岁的我回忆起来,极少数我不曾后悔的事情。

在我获罪之后,没人管弗明,他顺利从盛府出来,在奴人库旁找了个工做。

我们约好,等我三年刑满,便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,找一个小村落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
18

我转头,不再看身后的霖国。

往事种种,皆已成过去。

我等不到三年刑满了。

我要自己走出一条活路来。

唯一让我遗憾的,是我找不到机会,在离开之前再去见弗明一面。

我在这个世界,没有别人了。

我的爹爹不是我的爹爹,我的娘亲也不是。

我的哥哥,可以在没有血缘关系后,转头对另一个妹妹好。

他们都以为是我抢走了她的一切。

可是,谁来把本该属于我的人生还给我呢?

到最后,只有弗明陪在我身边。

我曾对着弗明哭泣,问他为什么会这样。

现在我不会问了。

谁来把我的人生还给我?

我自己来。

19

再次见到弗明,已经是三年后,我红缨战马,与裴征对峙军前。

他抓来了弗明,威胁我退兵。

事实上,早在三日前,裴征便已经发来暗信。

他要我乖乖回到霖国,回到他的府邸。

否则便将弗明折磨至死。

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。

所以身边的谢瑾此刻有些意外,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我:「弗明是谁?莫不是你在霖国的情郎?」

见我不言语,他又恢复了正色,略微皱了眉头,沉声说道:「身为一军主将,切勿感情用事。」

我眼神示意谢瑾稍安勿

躁,继而转头平视远处的裴征。

他同样坐于马上,却再也没有我记忆中那样高高在上,不可攀登了。

我扬声道:「你若杀了弗明,今日我们开战的理由,便再加上'为他报仇'这一条。」

裴征似是有些意外,他声色沉闷:「你竟如此恨辣,丝毫不在意友人生死?」

「这般为人,怕是他日也能随意出卖手下的将士。」

「裴国师真是字字诛心。」我气沉丹田,声音洪亮,毫不畏惧,「论私,我从未亏欠弗明,我并没有必然要救他的义务;」

「论公,你绑架了他,是你手段卑鄙!你若杀了他,是你犯杀己国同胞之过!」

「开战是国事,是两军大事,我们必寸土不让!」

「然你若愿意放了弗明,我可以承诺我自己下马、卸甲来战!」

裴征动了怒:「我最后说一次,我要你卸甲投降!」

我看见被绑了手脚,塞了口布的弗明在拼命挣扎。

我知道弗明会想和我说什么,我也知道裴征的性格。

在我收到那封信的时候,我就知道,我要失去弗明了。

我用排演了千万遍的,平静的面容高声说道:「我也最后说一次,裴征,你若是杀了弗明,我必定要你千刀万剐,百倍偿之!」

裴征不屑:「盛惕,你会后悔的。」

20

盛惕?

盛惕是谁?

来到郑国之前,我并没有想到我最终走上的,会是这样一条路。

可就像从前的人生,我从来没有一次预想正确一样。

我会落入比我想象中更惨的境地,我也能走出比我想象的更好的情景。

我遇见了谢瑾,我知晓了原来自己在领兵打仗一事上有极强的天赋。

我拥有了机会,并且我把握住了。

从我走出盛府,从我于雪地中站起来,从我迈出霖国边界,从我回到这片土地上···

我一直在打开新的篇章。

盛惕?

惕。

是要让我畏惧什么呢?要让我敬畏什么呢?

我早已不是盛惕了。

我没有姓氏,我叫元新,一元复始,万象更新。

21

这场战疫让霖国损失了三座城池。

战功,可以让裴征从获罪之子一跃成为国师;战败,也可以重新让他从神坛跌落。



子回报,霖国境内已经开始有了对裴征的质疑。

不急,这才刚刚开始呢。

我擦拭着手中的红缨枪。

其实我并不会用长枪,我更擅长的是排兵布阵与谋算。

当初作为细作来到谢瑾身边时,我就是凭借这一点,脱颖而出的。

后来我仅用了三个月,便为谢氏拿下了郑国边陲的几个部落,谢瑾才提出让我稍微学些武力。

那是我取得谢氏信任的第一步。

后来我将我的过去、我的目的,坦诚相告,那是取得信任的第二步。

至于现在他们是否完全信任我,这并不重要。

只要我们现在的目的一致,利益一致,就依然可以合作共赢。

我将长枪放回架上,谢瑾掀帐进来。

「裴征以二王子为要挟,要求谈判。」

「以二王子为要挟?」我皱眉看向谢瑾,「谢氏以其为质送去霖国时,不应当就放弃这个人了吗。」

谢瑾一笑:「话虽如此,我们却不能直接拒之。否则对皇室难以交代。」

裴征要求我单独见他。

我拒绝了。

笑话,他究竟是以为我有多蠢,会听他要挟,会不顾自己安危。

又是有多自信,才会觉得我能同意与他单独谈判。

22

谈判案前,裴征提出的条条例例,我皆没有答应。

「盛将军,可莫要意气用事。」

「裴国师若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,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。」我起身便要走。

「元新!」

我停住脚步回看他。

看吧,威胁的手段不是只有他裴征会。

拥有了同等的地位与权利,曾经仰头才能看见的人、觉得可怖的人,也会乖乖听话。

「你我非要走到如今这般吗?」

「裴国师此话何意?」

裴征上前一步,伸手似乎是想要拉住我,我侧身躲过。

这样近的距离,让我终于注意到裴征的脸色并不好看。

他似乎是长久地没有休息好,眼下皆是青灰。

「元新,」裴征顿了顿,像是有无尽的话想说,最终只吐出一句,「你回来,我许你正妻之位。」

我感到胃中一阵翻涌。

「真是恶心啊。」我毫不掩饰自己难以忍受的神色,「裴征,你以为你是谁?作为手下败将,你是如何厚颜无耻

地说出此番话来的?」

「元···」

「别说了!你每说一个字,我都仿佛看见恶犬在狂吠,满嘴喷粪,令人作呕!」

我看见裴征怔在原地,满脸刺痛的样子,只觉得不耐。

再没什么好谈的了,我带着谢瑾,径直离开。

23

晚间,我一如往日般在山头跑马,却见裴征孤身来见。

此刻我身旁无人,但也丝毫不惧他。

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。

「裴国师是白天恶心完我不够,夜间又来恶心我一次吗?」

「元新,我们好好谈谈可好。」

「哧,还有什么没谈够的?」

我悄悄将握着缰绳的一只手放于腿侧,那里有我贴身绑着的匕首。

我在思考,将他直接斩于此地的可能性有多大。

「我已经知晓当年的事情,我···」

「够了!」我翻身下马,朝他走近,放缓了语调,「裴征,你不若直接告诉我,你到底想要什么。」

裴征背对着月光,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听见他一向自带冷意的语调带了些颤抖:「与我回去,可好?」

我停在了与他距离五步的位置,此刻是真心觉得不可思议:「裴征,你在做什么梦呢?」

「你可还记得你曾经是如何对我的?」

「你可还记得就在几日前你杀了弗明?!」

「如今你怎么配开口,怎配开口让我与你回去啊?」

良久的沉默过后,裴征开口,似乎带了无尽的落寞:「是因为他曾陪你走过那一段黑暗的时光,所以你才一直记着他吗?」

「不要再想弗明了,好不好?」

「忘记以前的一切,我们重新来过,好不好?」

裴征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说话,他从不会问「好不好」。

所以啊,若将容易得,哪有人珍惜。

我冷漠地看着他,只觉得可笑、可悲、可恨。

「只要你与我回去,」我听见他的声音慢慢趋于平稳、坚定,「曾经加诸于你身上的,我都可以受一遍。」

是吗?

我又朝他又走近了一步,倏然一笑。

「好啊,」我柔了语调,「那你先跪下,向我认个错吧。」

裴征的身形僵硬了一瞬,然后直直跪了下来。

他能如此做,我还是有些意外的。

跪立使他身形低矮了一截,便有一丝月光照在了他脸上。

我看见他面色苍白,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。

我收起了调笑的脸色,将曾经他与我说过的话,说与他听:「认错,不应该磕一声头,再说一句贱奴知错吗。」

男人的身形晃了晃,抬头看我的眼中满是情绪。

我没有心思去辨认那些东西,嘲笑道:「怎么?不行?是感到屈辱?还是愤怒?」

「可是曾经比这过分的还有很多啊,比如···」

碰——

「贱、奴、知、错!」

裴征猝然的磕头打断了我的话。

他一字一顿,吐出了一句,贱奴知错。

接着再做,似乎就顺畅了很多,他一下一下地磕着头,说着话。

时光仿佛回溯,身形交叠,我看到了同样跪着的那个少女。

我终于可以和她对话,可以告诉她,不用害怕了,你是如此坚强地走过来了,现在的我很好,我们涅槃重生。

裴征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,我内心确实感受到了畅快。

可很快,快意消失,我便感到了不满足。

单单将施暴者加诸于我身上的暴行还之,远远不够。

这些都难以抵消我曾经受到的伤害。

因为我突然认识到,受伤便是受伤了,他人再来一次又有什么用呢?

我此刻最想做的,是让裴征消失。

他每多活在这个世上一天,都对不起曾经的我与死去的弗明!

24

我举步向他靠近,在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,裴征却突然抬头。

我一惊,停在了原地,努力控制着面部的表情,不露出声色。

「元新,与我回去吧,你想怎样,我都依你。」裴征乞求地看着我。

我从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,我曾仰望过的模样了。

「是吗?」我重新起步向他靠近,他没有戒备。

我缓缓低下身体,靠近他的耳侧:「裴征···」

「你去死吧!」

我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刺入了他的心脏。

为防止意外,我用尽了力气向前推进,又狠狠转动了两圈。

周围瞬间响起沙沙的破空声,裴征的暗卫迅速出现,从我手中夺下了他。

下一刻,利剑对准了我,我抬起手中的匕首准备殊死一搏。

只要我能再拖延片刻

,军中便会来人。

「别伤她!」裴征说完这句话,便咳出一大口血,「咳··放··唔··她走···」

我惊叹于他的愚蠢。

不趁此刻要我的命,竟还想着放过我走。

我毫不犹豫转身便跑。

25

我回到军帐中,便将此事告知了谢瑾。

联合其他几位军将,我们立刻开始准备再次开战。

霖国早已没有可用之才,郑国一路势如破竹。

直到兵临霖国国都城下,我们才收到消息,原来裴征还没有死。

他的心脏长偏了一寸,躲过死劫。

我大感遗憾。

谢瑾将霖国的求和条例摆在我面前时,我只摇摇头,让他们谢氏自行处理。

作为一军主将,我关心的是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拿下城池,我在想的是,如何让两国的伤亡降到最低。

作为个人···

在谢瑾开口问我的时候,我只提了一个要求。

「我要裴征千刀万剐而死,尸骨吊于城前,曝尸三月。」

我前去观「礼」了。

裴征临死前看着我,似乎才认清了我的冷漠与决绝。

我看见他的眼神里,混杂了不甘、悔恨、痛苦、绝望···然后在落下的一刀一刀里,终于变成了真真实实的切肤之痛。

在割肉剔骨之刑下,再血性的人都会嚎叫出声。

他面目全非,真的如同兽类。

26

观刑完毕,我落座继续参宴。

在场的霖国官员并不知晓我的过去。

但已经是太子妃的盛宝嘉知道,国公府已经卸甲的盛国公夫妇知道,已经娶妻生子的盛国公世子知道。

他们神色惊恐,满脸不可置信,紧接着面色赤红,似乎恨不得圣生啖我肉,渴饮我血。

盛国公颤颤巍巍的抬起了手,指向我:「你··你··你······」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一旁的国公夫人匆忙地将他的手拉了下来,却碰翻了案上碗碟。

红艳艳的苹果滚到了我的脚边。

一份用于果腹的小碗汤面撒了一地。

27

话本子上,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说法。

譬如子女爱父母,便挽裙做一份羹汤。

所以备菜,腌肉,醒面···我亲自完成了每一道工序,并没有假手于人。

忙忙碌碌一整天,才做好一份元宝面。

可我看着黄昏绚烂的天空,变得沉重深邃,月亮渐渐高悬又西沉。

他们还是没有回来。

刚出锅时热气喷香的臊子,已经冰冷成坨,汤汁凝油。

鲜嫩的叶子泛黄,醒好的面条渐僵。

我不守规矩地坐在门槛上,绕了绕裙边的穗子。

知道厨房里的面,不会再有下锅的机会了。

可是面又有什么错呢?

我起身动了动僵硬的双腿,到厨房把所有的面条都下了。

又重新起锅烧油,热了臊子。

我慢慢吃着自己亲手做的面食,很香,很好吃。

两碗下肚,胃里撑得跟心里一样紧。

面汤却奇异地只多不少。

那时候我想着,爹爹与娘亲没吃到也好的。

面汤略咸。

28

现在我看着已经极其苍老的盛家夫妇,看着面容已经完全陌生的世子、太子妃。

怨恨、嫉妒···都再也没有了。

可盛宝嘉却冲了上来。

郑国虽然放过了霖国一马,但杀了太子与皇孙。

他们允许霖国现在的国君寿终正寝,却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
霖国的辉煌已经落幕,曾经的贵族都将沦为劳役。

「你还没死啊!你怎么不去死啊?!」她形容癫狂,冲着我怒吼,然后疯狂地向周围的人,诉说着我当初在霖国为奴的经历。

谢瑾大怒,上前就要将她斩杀,只有盛家夫妇上来进行了阻拦。

我抬手制止了这场闹剧,并不在意盛宝嘉将往事宣告于人。

我确实于泥潭中而来,但那又如何呢?

这些真实发生的事,从来不是我的错,我绝不会为此感到耻辱与自卑。

更何况,那些过往的磨砺,现在都是我的勋章了。

我冷然看着盛宝嘉:「你若是疯了,便自裁吧,不要在此连累他人。」

盛宝嘉不闻不顾,喊完又疯狂大笑,「你有什么脸面活着?被那样羞辱、轻贱,你有什么脸还活着?!」

我看着她这副样子,感到悲哀又讽刺。

「那么我为什么要去死?」我反问她,「为什么要如你这样的人的意,而死去?」

「你们贬低我,侮辱我,折磨我,不就是想看我绝望、悲愤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吗?」

「现在看不到了,就用那些东西绑架我去死?」

「可笑!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你算什么东西?你也配决定他人生死吗?」

为什么我不愿意去死?

因为那时的我死去,就和奴人库中无数死去的奴隶一样,如滴水入海,毫无波澜。

我卑微、低贱、肮脏地死去,而他们依然活得快乐、高贵、生杀予夺。

凭什么呢?

我可以死。

但我要站着死,我要有价值地死,我要毫无遗憾地死。

我看着眼前的盛宝嘉,我知道她想干什么。

她不想让我好过,所以故意挑起过去想让我痛苦。

她脸上已经全然是泪,嘴里却仍然不依不饶:「可你又算得了什么?你一个卑贱的奴隶,你···」

「呵,」我冷笑一声,「盛宝嘉,古有太史公受刑而创史记,有韩信受辱后而成名将,今有我元新百折不屈,于泥淖中涅槃。」

「你相不相信,百年后的历史中仍然会有我的名字?」

「而你,你还会有新生的机会吗?」

尘土垢面的盛宝嘉露出惊恐的眼神,张大了嘴想要呼喊些什么。

我冷漠地看着,抬腿踢开了扑上前来,试图用亲情哀求我的盛国公夫人。

然后冷冷瞥了一眼一旁的满脸悔色的盛国公,他立刻停住了想要上前的脚步。

盛国公世子上前来扶住他母亲,砰得开始磕头。

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,只是提剑上前,俯视着匍匐在地的盛宝嘉。

「不会了,盛宝嘉,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。你什么也不是。」

我平静地说完此生对她的第一句话,也是最后一句话,平静地手起刀落。

这场宴席,终是血色落幕。

29

谢氏一族掌控了郑国与霖国之后,谢瑾想要封我为大将军。

他说:「曾有梁氏女皇,封齐疏为大乾第一女将军;今我谢氏也愿与你做伯乐与千里马。」

我懂他的意思。

前朝在女皇手上走向了最巅峰,她赏识的齐疏佳话,流传至今。

但我摇摇头拒绝了。

我并不喜欢杀戮与征战。

「你无需担心我会到其他国家,我若想要为官为将,此处是我最好的选择。只是我志不在此。」

谢瑾劝说我无果,最终他眸色沉沉,凝视着我良久。



绪从眼中流露出来,他开口道:「那么,元新,你是否愿意···」

我抬手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。

「望之,我始终视你为至交好友。因此将我所思所想,皆坦诚相告。望谢氏,能放我归去,让我自此纵情乡野。」

谢瑾没有再阻拦我。

他为我备好盘缠与行李,一路相送了十里,最终于山间亭内,最后告别。

「元新,你真的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?」谢瑾迎着山风,容色如玉,终是在最后问了一句,「你真的想好,你想要的是什么了?」

起身上马,马儿畅快地向前几步,我勒马回首,灿然一笑。

「当然!」

策马扬鞭,滚滚尘土向着夕阳扬起。

我读过些书,我能够写字。

我想要去见证那些山河人事,我想要将我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书写下来。

我的一生会平铺在那些波澜壮阔之间,那些细微平凡之中。

有一天我死去,我停驻的最后的地方,便是故乡。

而这一刻,落日余晖,晚霞绚烂,绝美的颜色过后是星辰晚夜。

我知道这夜揭开,会是新一轮的朝阳,炽热澎拜。

30

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,我也并不知道我这一生想要的是什么。

小时候,我想要父母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。

后来,我希望我能获得亲人的爱。

在从高处跌落后,我唯一的念头,是好好活下去,绝不要那些想要我就此消沉、就此堕落的人如愿。

然后在身处黑暗时,我此生最强烈、最乞求的,是弗明能一直好好活着,陪在我身边。

只是半生过去,我所愿,皆求而不得。

是跪地哀求,是声泪俱下,而不得。

31

有时我也会想,如果我一开始就懂得很多道理就好了,一开始就聪慧、清醒就好了。

那么在经年日月的成长中,边关的父母从不曾过问过我,从不曾在书信里惦念一句,我就会知道,他们不爱我。

在我小心翼翼的讨好、遵从里,他们没有想过一分关于我的前程,我就会明白,我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他们的爱。

在盛宝嘉十几年平安无忧的对比下,我早应该懂得,父母为女子计之深远,我不应该心存希望,也就不会期望破碎。

在裴征的折磨里,我就能窥见人心,窥见人性里最隐秘的诉求,

我就能利用这些,保护自己,保护弗明。

···

可是一切的一切,早已在一开始就注定好轨迹。

我出生,什么都不懂。

我一步一步长大,一点一点懂得。

生活不是故事,不是所有误会都会解开,所有真相都会大白。

年少的我也曾期待有朝一日,裴征会后悔。

那时我会当着他的面幸福,而他就会堕入痛苦的深渊。

他会跪地哀求,他会悔不当初。

而我绝不原谅。

可是没有,在我还期待的时候,这一切并没有发生。

怎么办呢?

32

我想起裴征曾问我的,是不是因为,是弗明陪我走过了最难的时刻,所以我心里一直有他。

才不是。

不是弗明陪我走过的。

是我自己想走过。

我这一生懂得的道理,都是我自己懂得的。

捡到弗明的时候,他陷于家人逝去的悲伤中。

我在对他的鼓励里,自己也明白了,比起过去,过好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。

他因为身世而自卑的时候,我突然对书中所说的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」深有所感。

我在迷茫的日日夜夜里,看着弗明因我获罪而同样感到痛苦时,我恍悟,痛苦本身是没有意义的。

我只要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 那么那些利用人性来羞辱与折磨我的手段,就都不会奏效。

只要我不在意,这些就不会伤到我。

特别疼的时候, 我也只是很偶尔,很偶尔才会在夜里,把脸埋在被窝中,无声嚎啕一次。

33

所以,怎么办呢?

没关系。

山不向我走来, 我便向山走去。

没人来救赎我,我便救我自己。

在官府来带走我的那一天起, 我就再也不会渴望与乞求任何人的爱。

跪在雪地中的日日夜夜里, 也再不会期待哪天裴征自己发现真相。

我告诉我自己,不要因为被伤害就失去爱人的权利,只是要记住这个教训,爱人先爱己。

我要拥有比他们更高的地位,我要拥有说话并被倾听的权利。

我本就一无所有, 幸而绝处逢生。

不过当我真正拥有了地位与权利的时候,再回头看, 曾经的人

与事, 似乎都离我有些遥远了。

小时候所执着的, 年少时所纠结的, 后来看起来都变得平淡。

谁谁如何, 都不是我所关心的了。

34

我在那年去往边关的一路上, 就已经知道原来我的悲伤远不足为道。

我看见的废墟残垣里挣扎求生的人们, 让我在后来的磋磨中, 始终抱有希望。

我在这样的起落中仍然活着, 身体还算康健。

我知道自己的余生想要做什么, 并有机会去实现。

我想把余下的、珍贵的时光, 用来好好待自己。

再没什么, 比这更好的了。

我踏上繁华的、残破的山河。

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。